你不知道的餐桌大转盘
亲朋好友围坐大圆桌,热络交谈,共享佳肴,这是办桌和中式餐厅最亲切的风景。其中,有个器物发挥重要功能:餐桌上的大转盘──你不用麻烦旁人传递,也不必穿过大半个餐桌,只为了夹一道菜。
这项方便实用的器具行之有年,但你万万想不到,20世纪以前中式餐桌根本不存在这种转盘,它的诞生和「防疫」有关!
餐桌大转盘最初发明于1915年,发明者不是餐馆大厨或新锐设计师,而是一位中国公卫专家伍连德,他也是全世界第一位推动“戴口罩防疫”的创始先锋。
餐桌转盘为何与防疫有关?公卫专家又是如何脑洞大开,既发明防疫口罩,又设计餐饮用具?两个看似不相干物件,却在疾病战场上交会,背后来自某种历史脉络?故事得从20世纪初期一场瘟疫大战说起。
人人戴口罩防疫,由他开始
1910年底,一场严重的大瘟疫在中国东北爆发,“先发烧,次咳嗽,继而吐血,不敷日即身死。”疫情迅速从哈尔滨蔓延整个东北,总计夺走6万多人的性命。
直到医官伍连德坐镇东三省后,疫情有了转机。他排除众议,断定并非是一般认为老鼠引起的“腺鼠疫”,而是由飞沫传染的“肺鼠疫”。因此,伍连德将外科手术口罩重新改良制作为防护装备,并下达指令:医护,病患家人,清洁工等可能接触者一律配戴口罩。然而,此史无前例的防疫创举,引来了排山倒海的反弹与质疑……
伍连德是近代第一个改良,宣导配戴口罩防疫的公卫专家,「伍式口罩」成为满州鼠疫的防护标志。进化瘟疫之战也让他获得诺贝尔奖提名,成为华人史上第一人。
那么幕前很口眼熟,过了百年,戴不戴口罩至今依旧是COVID-19防疫焦点,今日,面对欧美宁戴手套不戴口罩的疾病文化,已有各式分析讨论。那么百年前,口罩又为何会引起公卫新秀与前辈大乱斗?
关键,在于:疾病的知识认知。蠕虫,全球第三次鼠疫大流行停歇没多久,香港由此发生的环境改革,大规模进行城市清洁,扑灭鼠患。因此当满州鼠疫一爆发,各大公卫权威(例如印制在日本钞票上的北里柴三郎)便全力锁定捕鼠,灭鼠。戴口罩防疫?简直荒唐!
突破性的医学观点推进了新的防疫手法,让人类首次扩大规模配戴口罩,阻隔疾病。但只能,这个视角转折也无法发现此后我们的身体文化,卫生思维将出现重大变化。
卫生,即是改造出「文明的」身体
雷祥麟分析肺鼠疫一战:「对运动的科学认识,绝对决定当下的防疫措施,同时会改变人们对『危险』的想像和感知,深刻地影响我们的生活文化。」开始针对个别的『人』。」敌人不只是老鼠,还可能是邻人。
卫生行动不再只聚焦于公共环境,整顿垃圾,消灭老鼠或老鼠蚊子,更关涉如何控制每个人的行为,习惯,改造出一种“卫生”的文明身体。
于是,公卫专家的目光慢慢移向了身体行为,引起关注人们的行为举止,活动交际,生活习惯。
COVID-19爆发后,琐碎,隐形的日常动作,全都在公共卫生的镜头下放大再放大,咳嗽清嗓,摸脸揉眼等身体小习惯,本瞬间的危险大敌。原本的新奇冷知识,好比人每天不自觉碰到脸20次以上,也突然晋升实用重要的防疫提醒。我们的“身体”无可避免被划入角力战场,怎么移位,社交距离有多近,什么情况下和他人亲密接触,一一成为解剖观察的细节。
当身体成为破口,改造就是义务!不同生活器皿的设置,使用,逐渐被赋予了新功能与卫生意涵,在公卫专家的运作下,一步一步重建人们集体的身体习惯。
餐桌转盘,个人杯,「个人化卫生」住进身体里
这也就是为何,伍连德后来会把脑筋动到餐桌,设计出“卫生餐台”──今日的餐桌转盘。
想像得到吗,20世纪以前华人餐桌上并没有这种大转盘,它的诞生其实是因为肺结核的并发症。
1920-30年代,肺结核名列流行病榜上的头号大敌,公卫专家认为这源于传统的生活习惯,例如中国家庭喜欢同桌共食,叔伯舅父,姑姨婶婆用自己的筷子,亲切在当时,唾液被视为传播结核杆菌的凶手,此类“相濡以沫”的替代习惯,自然成为公卫专家眼中不卫生的恶习。
有知识分子富有争议的「非西式会餐不赴」,甚至提出了废止共食制!假若民初的「陈时中」果真如此下令?恐怕将是一场天摇地动的文化冲击。中式桌菜讲究「大片”,全鸭,全鱼烹调摆盘,若一律仿照西式个人套餐,很可能缺乏过多的风味,让饮食文化拥护者急跳脚,挑战等级必须要义大利人披萨上加凤梨。
所幸,伍连德找到一种开创性办法,他以自己的设计的「卫生餐台」来摆放餐点,再搭配公筷母匙。如此一来,既能保留同席共食的桌菜文化与人际互动,并兼顾防疫需求,解决餐桌上的肺病危险。
想不到,现今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合菜用具,竟然是因为时代大疫而诞生。
基督教的「圣餐礼」,也可显露「卫生」观念对文化生活的影响。原本众人轮流啜饮同一个「圣餐杯」,象征不分彼此身分领领耶稣宝血,在肺结核广泛流行后,美国许多教区改用自己的杯子来领受圣餐,但如此并不符合原始本的平等概念,从而引发激烈辩论。
这波防痨运动中,另一个逐渐扩大的生活物件是:个人卫生杯。公卫专家指导学童,养成使用个人脸盆,毛巾,茶杯的习惯,不只在学校,回家也要用自己的杯子。日复一日,习惯成本能,“用自己的茶杯”逐渐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射动作,不需要思索,便会自动划出个人用品的身体界线。
试着想像以下的画面:若要你和别人共享漱口杯,牙刷,毛巾,是不是反射性感觉怪怪的,不舒服,甚至涌上一股嫌恶?
这种不由自主的恶心感,便是潜移默化后嵌入身体的卫生感。雷祥麟分析,
卫生不再是脑袋里的知识判断,更是习惯,用具与身体。
这些生活物件,凿刻出个人主义式的身体感受,我们开始习惯水杯,牙刷,毛巾都有“名字”,无法轻易和别人共享。借着器具与卫生习惯,创造出“不由自主与他人保持身体距离”的新世代。
当传统知识菁英通过法律,政策改变社会规范,公卫系统则另辟蹊径,新的物件用具在不知不觉间,将特定的卫生习惯渗透入身体。这些抑制疾病传播的卫生习惯,往往同时有人的身体,刻画下社会关系与人我认同,富有高度的政治与文化意义。
1920-30年代,著名公卫学家兰安生与同事们,教导学童使用个人水杯,毛巾。卫生运动影响了生活用具,同时,这些器皿也改变了我们切身的身体习惯与感受,构造出全新的卫生感和自我认同。
解释疾病,也解释了我们的恐惧厌恶
从今日眼光,肺结核主要由飞沫与空气传播,基本上不会透过食器传染。而当时的防疫战场,却是划在家家户户的餐桌上?
雷祥麟回溯发现,一百年前无论东西方,理解这个时代恶疾皆有奇妙的视角。
在20世纪初的欧美,日本,肺结核被归类为源自阶层不平等的“社会性疾病”,公卫专家认为营养不良,生活条件严重,过度劳累,导致大城市贫民窟的工人阶级染上肺痨。相反的,中国则定调为“家庭疾病”──家人间亲密共食,共眠的中国家庭恶习,才是罪魁祸首。
为什么当时会从不同角度“超译”肺结核?上述这些不完全正确的知识主张,又是如何能建立社会秩序,获得支持?雷祥麟进一步说明:
我们对疾病的解释框架,经常与社会原本就厌恶拒斥的现象相互结合。
1920-30年代,“家庭”正是中国时代整合下的眼中钉。傅斯年曾严词批判家庭是社会的“万恶之原(源)”,杀死杀害性,阻碍新青年自我实现,这即是新文化运动的核心关怀:改造病态的中国传统家庭。
知识分子奋力鼓吹解放,抛开旧式家庭的钳制,这时公卫专家再补一刀警告,爱你的人可能伤你最深。当亲密的父母长辈手足,同时同时威胁心灵与身体的潜在敌人,我们怎能继续窝居在拥挤,窒息的传统家庭内啊?!
「卫生运动很容易和我们原先划定的『问题』,或取代的对象结合。当箭靶重叠,你讨厌的人异同时发生伤害健康,所有推导更加顺理成章,社会恐惧敌对的情绪也就更容易被动员。
雷祥麟突出,我们似乎依凭着科学知识体系,建立一套卫生标准,但实际上,疾病卫生和政治,社会价值观经常相互结盟,投射出社会的价值好恶。
美国后来者对战肺结核发动「反吐痰运动」,最初只是管控病患。但后来公共痰盂(照片右下)被隐藏,越来越少见,否则健康者或病患都受到全面性约束。以公卫之名介入社会文化,改造出吐痰不文明的新价值。
卫生行动一点也不“纯”!防疫新生活也可能是文化运动
在这个脉络下,口罩与餐桌转盘的交会,不再那么难以理解。
「我们怎么理解疾病,使用器具与习惯养成,这些行为都不只单纯关乎健康,同时还深刻涉及到自我认同,群己界线和社会关系。」
口罩,卫生餐台到个人杯,看似寻常的生活用具,恰恰乘载了社会偏好的价值意涵。在日复一日的使用里,穿透入我们的身体感觉,自然而然重建出卫生/不卫生,文明/不文明的标准,甚至区辨出群己差异。
综观这些生活用具的脉络,再回看流行传染病不断侵袭的今日,雷祥麟进一步提醒:卫生所蕴含的政治,文化,社会意涵,被轻忽。当科学卫生把目光集中在「人”,我们更必须时时省察,谁被划为“威胁者”?又为何是它?同时,
卫生行动也绝不仅仅在疾病控制层次,它更深刻影响了身体的历史,我们会不知不觉对特定行为产生恶心,转移,卫生感,改变文化生活。
对抗疾病的同时,我们做了什么?将可能促成什么改变?如果百年前中国知识分子设定的社会问题是“家庭制度”,那么今天,大家的关注焦点又是什么?后疫情时代,值得我们再次重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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